五点钟刚过,我就醒了。因为其他同学定了大清早的闹钟,要起床看日出。

Tunga是学医的学生,她曾经在医院里做过实习护士,所以有一套不脱衣服直接换衣服的绝技,我起床的时候想试一下,没有成功,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理。

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, 日出肯定是已经错过了 ,只是太阳还沉在山坡的另一边,看不到。Baartar在蒙古包门口趴着,身上的毛沾了一层露水,湿湿的,不如昨天晚上那么蓬松。鼻子像是冰镇过的荔枝,湿润冰凉。我带着Baartar走到蒙古包远处尿尿,顺便看了看主人家的羊群。山羊被围在一圈栅栏里,老羊和小羊分开养着。绵羊则散养在栅栏外面,也看不出它们有任何逃跑的动机。不知道它们是怕我还是怕所有的人,看我过去都很谨慎,似乎做好了起跑的准备。

我在蒙古包外面呼吸着冷冽的空气,和Baartar一起等着其他人起床, 但只有四个人起床而已,我、志愿者Tunga、大学生Justin和Candice,其他的高中生义工全都缩在被窝里,并没有起床的意思。 Justin和我在门口站着,背对着门口,怕女生穿衣服不方便。Tunga和Candice则沿着土路开始跑步,不知道是去晨练还是因为太冷了才运动取暖。我和Justin看屋里没什么反应,就带着Baartar一起跟上。Baartar期初还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跑,但不一会儿,就跑到队伍前面,离开了大路,在我们斜前方自己游荡去了。这里是他的地盘,可能是去进行清晨的巡逻了。

地上的草铺成了一层软软的垫子,充满了弹性。叶子上挂满了露水,没过多久我们的鞋和袜子就湿透了,贴在脚上,冰凉沉重。这里的露水都挂在叶子的背面,不像我们那里,是结在叶子表面。有一些石头缝里,生长着一丛丛的多肉植物,比我养在办公室里的那些健康茁壮。早上的空气并没有那么干燥,但因为实在是太冷,所以呼吸起来带着丝丝甜味。两个女生跑步功力真不错,我们两个男生被甩在后面。我跑了一会就跑不动了,实在是不习惯早上跑步,而且还穿着厚厚的衣服。我们选了路边一个最高的小山头往上爬,一路爬上去大家话都不多,专心走着。这里的山和前两天的不一样,多了很多石头,大的能站得下三四个人。几个人在路上小心地避开地上牲畜的大便,我安慰他们,牛羊的大便不脏,只是另一种形状的草而已。

这个山顶的敖包很小,小得几乎快要看不出是人为的敖包。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。这里的地平线并不是电影里那种水平的地平线,而是随着远处草原和突破的曲线,起起伏伏,弯弯曲曲。东边的山坡被背后的太阳染了一层金黄的光晕,光晕越向上延展,颜色就越淡,最后和淡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,分不出阳光和蓝天的界限。山这边的草是黑绿色,比云投射下来的影子更黑更暗。远处山坡上的风能发电机已经停下来了,没有昨天旋转时的那种轻盈,而是像雕塑一样,凝重地立在那里,黑乎乎的,充满了工业感。西边明亮的多,但是那种冷色调的明亮。月亮还没有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,像个残影一样,惨白的影子淡淡地悬在半空中,不那么确实。

几个大山坡包围了山下的草原,地势平缓的草原上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三四家蒙古包。白色的蒙古包嵌在绿色的草原上,反射出耀眼的晨光,特别显眼。蒙古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道路连接,每个蒙古包附近都能看到大片的羊群牛群。白色的是绵羊,棕色的是山羊,细尾巴的是牛群,粗尾巴的是马群。马群通常数量最少,离蒙古包也最远。这个时间,能联系的只有我妈,所以我给她打了视频,让她跟其他人打了招呼,给她看了辽阔的大草原。

我们站在山顶聊天,主要是我在说。自从知道Tunga在学中文之后,我就经常教她说中文,用中文跟她聊天,如果她的回应完全驴唇不对马嘴,我就用最简单的英文按照中文的顺序再说一遍。当过老师的人都是好为人师的吧,这种教书上课的感觉,是喜欢上就很难改掉的。Tunga是个很好的学生,即使听不懂我说的话,也敢大胆猜测回应,怕丢人是学习新语言的最大障碍,她没有。

Baartar大概巡视完自己的领地,从山的另一边回来找我们集合,领着我们下山。其他人都起床了。主人家的小弟弟去隔壁的蒙古包拿出了半成品的奶豆腐,绑在蒙古包房顶上晾晒。姐妹两个坐在床上,看着大家收拾行李。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洗脸刷牙,我和Tunga互相帮助,在门口洗漱。因为没有脸盆和自来水,我们只能蹲在地上,互相往对方手里倒水洗脸。脸上冒起白色的雾气,手和脸都被冻得通红。水桶里的水不多,所以我们两个都很节约。水流到地上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泥潭。这样的洗漱方式对我来说并不算陌生,我记得小时候回农村老家的时候也要这样洗脸洗手,只是没有这么冷罢了。

不知道是没有睡饱还是没吃早饭,小朋友们都没什么精神,互相之间话也不多。大家都只顾着收拾摊在地上的地垫和睡袋,忙忙碌碌地,各自专心做自己的事。我看屋子里实在是太拥挤,索性把行李箱搬出室外,一样一样地搬出来收拾整理。这行李箱好像每天都变得更重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明明每天都在用里面的东西,按道理应该越来越轻才对。

我似乎和小朋友们打成了沉默的契约,大家都默契地不主动打破这种沉默,只有在我帮大家搬行李上车的时候,小声说谢谢并朝我微笑。最迫不及待地要出发的人是我们的司机大叔。临走之前我走进蒙古包跟三姐弟说了拜拜,停下来想继续说点什么,但想到我们无法沟通,只好朝他们笑笑,上车出发。

从这一刻开始,我的心里就一直有个悬而未决的结,解不开放不下。好像我从这一刻开始就没有开心的动力一样。当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,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难过,也可能什么都不是。现在回头想想,应该是不解吧。我不知道我千里迢迢来到三姐弟家是为了什么。我什么都没做啊,只是睡了一觉而已。除了给他们三姐弟添了一堆麻烦,和一盒月饼,我什么都没有带给他们。我没帮他们干农活,没给他们做顿饭吃,没和他们聊一句天,甚至没给他们介绍自己。我不知道他们每天过什么样的生活,不知道他们的爸妈靠什么营生,每年赚多少钱,去哪里上学。我什么都不知道,也什么都没做。所谓的义工,一点点都没有,反而享受了主人家的招待。是因为这样我才开始不开心,而我想起了在机场示威阻挠的那群人,让我们的行程不得不缩短,心中的怒火延烧。

我们回到昨天晚饭的那个人家,吃了简单的早饭。饭菜还是昨天晚饭的那些,我已经驾轻就熟,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,自己盛汤自己抹奶油,坐在地上很快吃完。然后女主人招呼我们一起去挤牛奶。我一抹嘴赶紧追上去。牛圈在蒙古包两三百米之外,小牛被关在单独的一个牛圈里,大牛在外面散养着。母牛们一字排开拴在一条长长的绳子上,嘴里嚼着胃囊里反刍出来的草,静静地等着女主人挤奶。小牛在圈里不是很安分地想出来。

要挤奶的时候,女主人就会把这只牛妈妈的崽子放出来,拴在身边。小牛靠着妈妈,用头顶着妈妈,或者轻轻舔妈妈的脸。女主人则坐在母牛乳房旁边,拇指、食指、中指一起捏母牛的乳头,牛奶就喷射而出,喷到女主人用腿夹住的铁桶里。小义工们排成一排,站在女主人两米开外的地方,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,就像看着大街上表演绝活的艺人。我蹲在女主人旁边,看她怎么操作。看上去,挤牛奶根本就不轻松。女主人一手捏一个乳头,像拉点灯开关那样,左一下右一下。但没有几个来回,就松开右手休息,只用左手,然后再调转,让左手休息。我的右手有残疾,做不了这个工,所以看了一阵子就失落地走开,回去蒙古包里。不知道其他小义工等一下会不会勇敢尝试,但我猜,用手捏母牛的乳头应该有很难跨越的界限。

蒙古包里来了两个客人,都是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,看样子颇为相似,应该是兄弟两个。同事Eliza按照男主人的指教,遵从蒙古的礼节,为客人献上了奶茶,便很害羞地坐在一旁听他们闲聊。男主人从蒙古袍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,用右手递出去。兄弟两个轮流单膝跪地,用右手像握手一样接过鼻烟壶。恭敬地跪在地上翻转鼻烟壶欣赏,然后轻轻吸了两下。这才恭敬地还给了男主人。可以看得出,男主人的地位和辈分都是很高的,很受尊敬。

主人家的小男孩也坐在屋子里,我一进去,他就眼前一亮,对我问了一个问题,我听得出他的问题里有“蒙古”这个词,猜他在问我是不是蒙古人,我笑着摇摇头说“no, I’m Chinese.”小孩不信,继续和我说蒙古话,直到确认我听不懂蒙古话,才终于肯信了。他拉着我出去和他在大草原上赛跑,早上的露水把地面打湿了,变得很泥泞,还有牛羊马的粪便,搞得鞋上黏了厚厚一层泥。小男孩很宝贝自己的自行车,给我各种摆弄。衣服上也被弄得全是泥和牛羊粪。小义工看到了说,哎呀,这样搞得身上好脏啊。我对他说,没关系啊,对他来说,泥不脏,牛羊也不脏,牛羊的粪便也未必脏,可能只是你觉得脏罢。

在离蒙古包不远的地方,有几张湿纸巾被扔在地上。小男孩看到以后好像很生气。他比划跟我说,这些东西扔在地上,会被牛羊吃掉,吃了以后会肚子不舒服。于是抓着我的手,让我去捡起来。YMCA的社工Nik赶紧跑过来,用塑料袋从我手里接过去,扔进了我们制造的垃圾堆里。我不知道这些湿纸巾是谁扔在这里的,也不知道曾经擦过什么,也不想知道。

我不想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,小义工们成群结队地去看羊群了,我一个人跑到牛圈那里,看有什么活可以干。女主人和儿媳妇已经挤满了两桶牛奶,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,把牛奶提回蒙古包那里。然后被告知马上就要上路出发。

这一路,车上非常拥挤。我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置,轻松宽敞。后面却挤得满满当当,甚至有两个同学没位子坐,站了一个小时。Nik为了活跃气氛,带着大家一起唱歌,有很多周杰伦的歌。我从包里拿出泰国买的通鼻药膏送给司机大叔,比划着告诉他可以用来提神。大叔很高兴,和宝贝的墨镜放在一起。

不知道开了多久,路上在街边超市休息了半个小时,供大家买吃喝。午饭时间都过了,才终于到了特勒吉国家公园(Terelj National Park)里的Guru酒店。这个酒店的房间全都是蒙古包,四五个人一间,里面宽敞干净,比牧民家里大得多。酒店的角落有非常先进的厕所和淋浴间,热水也很充足,这可能是大家最想听到的消息。

午饭是很西式的菜式,沙拉牛排伯爵茶,就像山东的两岸咖啡里吃到的假西餐一样,完全看不出任何蒙古的痕迹。吃完之后大家一起去隔壁的纪念品商店挥金如土,我买了很多漂亮的冰箱贴,是从太太那里学会的习惯。

下午的活动是骑马观光,让我充满了期待。我终于来到了真正的草原,也马上要骑上真正的蒙古骏马,在草原上驰骋飞奔策马扬鞭,足以让每个男孩心潮澎湃啊!吃完午饭我就已经坐不住了,焦急地等待下午的行程,只盼着能赶快开始。看着其他人紧张害怕,我还有一点点窃喜,等着下午给他们露一手吧,让他们看看我不仅长得像蒙古人,骑马也像个蒙古汉子。

所谓期望越高,失望也会越大。下午用来导览的马并不是蒙古的骏马,而是奴隶马。马和马群居在一起,互相依靠着,并不愿意靠近人类。我骑上了一匹看上去很老道的马,这马似乎没什么精神。每次我催动它走路的时候,都要费尽力气,像是祈求它一样,它才无精打采地往我指引的方向挪动几步。如果附近有别的马,它就把下巴搭在对方身体上,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。这一程,整个大队伍像古时候的囚犯一样,亦步亦趋,后面跟着前面,无论怎么指挥,大家的马也不愿意打乱队列,更不愿意加快速度。我说,这马像是自动驾驶而且自动限速一样,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前进。

因为速度极其缓慢,这个骑行对我来说简直死气沉沉。太阳挂在头顶极其耀眼,即使我带着墨镜,不到半小时也开始觉得难受。不知是因为紫外线太强还是空气太干燥,我的眼睛像是要炸开一样。好在胯下的马是自动驾驶模式,所以一路上我都会时不时地闭上眼睛休息,并不在意沿途的风景。只是觉得这个国家公园里的山比这几天见到的都多,石头也更多,树也更多。

前半程的骑行有一个多小时,据我估计,这一段路,弯弯曲曲的,也就七公里吧。中途我们下马休整,有些同学已经有些腿软了。这个地方好像是什么名胜古迹,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山包,说是古时候可汗落难的地方,但由于时间有限,我们就没过去游览。休息好之后,又要骑马继续上路。我在一旁抱怨,这马有什么好骑的呢?又慢又无聊,还没我跑步来得快。旁边的一个女生说,既然这样的话,不如你跑步好了。我说,也不是不可以哦。然后我和导游说,算了,第二程我不骑了,我回酒店了,我要跑步回去,反正从这里到酒店是一条直线,我绝对不会错过酒店。

在这里跑步和香港完全不一样。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昆明跑步的感觉,所以我猜这里的海拔应该还蛮高的。还有一个原因,因为这里的地面有很多碎石和杂草,我跑步的时候要把脚抬的很高,不然就很容易崴脚或者被绊倒,因此比平时跑步更耗费体力。我在公路一侧的草地上,平行着公路跑回酒店,全程6公里,跑了将近五十分钟。到了酒店门口打电话给老婆,告诉她我的壮举,老婆很捧场。我趁大家回来之前先去洗了澡,怕用太多热水,我洗的很快,并没有贪心。

同学们在天快要黑的时候终于回来了。虽说不是各个面如土色,但都很疲倦的样子。这一点在晚上做经验分享的时候就看得出来,大家的兴致已经明显比前两天低了很多,甚至有些人已经不想在维持表面的和善,而是直接说自己并不喜欢和大家在一起,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空间。我和他们说,其实在我眼里,大家都很棒。我说,按我教书几年来的经验,身边的年轻人有两类很可怕,第一是固执己见,跟自己不同意见就完全听不进去,第二是没有己见,别人说什么就跟着别人走。这里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开明的心态,有这两样就不怕不进步。

蒙古的草原像极了海拉鲁大陆,晚上快准备睡觉的时候,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。蒙古包屋顶中间是用塑料薄膜蒙住的一个窗口,没几下就被大风吹破,横风竖雨灌进室内,一道闪点过后,灯也灭了。我房间里的几个男生一下子跳起来,冲出去照料其他房间的女生,看她们的屋顶破了没有,去帮她们修理。我留在房间里,打着手电筒,把大家的行李搬到雨淋不到的角落。不一会他们回来了,只剩我们的房间还没修好,于是我披上雨衣,去找工作人员来帮忙。YMCA的几个蒙古工作人员在另一个蒙古包里,手电筒挂在房顶上,桌子上摆着零食饮料,有说有笑,好像外面的狂风暴雨不算什么,或者就像再过几分钟就都会过去。蒙古包顶上天窗的位置,有一个防水的厚重毡垫,八成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天气预备的。只需要用力拉过来,把天窗盖住,固定好,蒙古包里就安安静静暖暖和和了。

等我们惊魂稍定,准备睡觉的时候,外面的风声雨声都停了。带队的Josiah说,这次真是邪门了,什么样的状况都被我们赶上,我说,若干年后我们回头记忆,记得住的都是这样的状况,因为这些状况才最精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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