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原上的雨来地快,去地也快,怪不得昨天晚上蒙古社工们泰然处之。午夜才过,雨就停了。就连被蒙古包隔绝在外的呼啸风雨声,本来像蒙在被子里一样,也很快就平息了。

没人再提过要起床看日出,大家都睡到七八点才起床。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,连清晨的清冷也都退去了。酒店的园区里安安静静,几个大姐岁数的人抱着小孩子走来走去,我站在蒙古包外面伸懒腰,仔细观察早上的国家公园和昨天有什么不同。有一只松鼠从一个蒙古包墙脚跑到另一个蒙古包墙脚,快得像香港街上的老鼠。这松鼠毛色很浅,更像是地上的石头,而我印象中昆明的松鼠颜色略深,更像湿润的木头。

早饭简便。大家的动作很明显迟缓了,不知是昨天太辛苦,还是今天很放松。我们快要出发的时候,酒店的招待身着蒙古传统服饰,站在酒店门口,为我们送行。女孩子们今天坚持自己搬行李,大概是今天本来就体力活不多,或者终于发现这件事其实自己也做得来。小巴和面包车轰隆隆地在停车场上不知道在等什么,赖着不走。我坐在副驾驶上,透过驾驶位的窗户正好看到酒店的女招待。我朝她尴尬地笑笑,她朝我羞涩地笑笑。车懒洋洋地朝前挪动了一下,我对她挥挥手说再见,她用木勺向天空中泼牛奶,为我们祈福。车又停下了,我尴尬地朝她笑笑,她羞涩地朝我笑笑。再这么赖着不走,我都要不好意思了。

成吉思汗骑马雕像是蒙古旅游的必到打卡圣地。这几天,我们路上都经过了几次。不锈钢的雕像在蒙古大太阳下耀耀生辉,非常晃眼。塑像的骏马脚下踩着的应该是三四层楼高的建筑。我以为下面会有一个很大的公园,但进去才发现,这个公园小的可怜,可能都比不过我家乡西山脚下的诸葛亮公园。我们下车拍了集体照,这是各种旅行的必修项目,以彰显这一路大家团结友爱、行动一致。每拍完一张,我就往车上跑,想去拿墨镜,还想脱外套。跑出两三步,就被大家叫回去,因为还有下一张要拍。拍了那么多张,还要想办法显得这一张和上一张是不同的,所以是真的有再拍的必要,于是就要想办法变换姿势,或者表情,或者手势。那几张照片上,我可能就像个恒定的支点,因为我没有什么变化。

公园里有给游客准备的项目,卯足了劲儿去迎合大家对蒙古的各种刻板印象,有猎鹰、骆驼、大马、射箭,只需两秒钟,就可达成“本人来过蒙古”认证,或者“我也算个蒙古人”的宣告。Tunga把我抓住,指着公园里的一个蒙古包说,你不是想喝马奶酒吗?那儿有得卖。我说这儿贵不贵?她说贵一点吧。我说,买,只要不是贵上天我就买。我知道乌兰巴托肯定有得卖,但我真不好说有没有时间去买。

蒙古包里凉快干燥,墙幕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马皮口袋,一个汉子用木槌像是浆洗衣服一样,在马皮口袋里捣来捣去,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。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两坛马奶酒,表示我要买。他把我拉到旁边,放着一堆空饮料瓶,有小的中的大的。我指着最大的那个说我要这么多。汉子去马皮口袋里打酒,先给我装了一碗,让我喝,就像是让我验货一样。我不知道蒙古这边喝酒的礼节是什么,反正一饮而尽翘大拇指在全世界应该是通用的。马奶酒冰冰凉凉的,像是刚从冰箱拿出来一样。味道和希腊酸奶类似,但是带着像是碳酸饮料的刺激感。我喝了很多,没觉得有酒精味道,大概是因为发酵的,所以简称“酒”吧。

我扛着两升的马奶酒,边走边喝,边喝边逛。“来都来了”是我旅游时的口头禅。来都来了,上去看看吧。路上我遇到两三个香港同学,他们在等电梯。这电梯小的只能装得下两个轮椅,我说,电梯这么小,应该不高,走楼梯吧。Joe一边埋怨我一边跟着我走。楼梯上到三楼的时候,一个卖书法的小店开在角落里,我去让他用蒙古语写下了我的名字。塑像的顶端,游客可以从成吉思汗的小腹部走出来,走到马背上,走到马头的位置,俯瞰草原,瞭望远处。大部分人都会以草原为背景拍张照片,再以成吉思汗为背景拍张照片,然后原路返回。我站在上面看了很久,远处看得清清楚楚,但我知道那里很远。

回城的路上,我把马奶酒递给司机大叔,大叔摆摆手,然后比划了一个割头的动作,表示如果喝了会被抓起来杀头。哦,原来这还真的是酒啊。

午饭在YMCA的咖啡馆吃的,今天我请大家喝咖啡。YMCA的饭,每一餐都是大差不离的。我和几个香港同学一个桌子,问她们的课程设置是怎样,为什么很多在大陆人来讲是常识的事情,在香港同学那里却很多人不知道。比如世界地理,比如世界历史。后来想想,我真是没常识啊,她们也未必知道根源啊。就好像,你一旦觉得对方不可理喻,就基本可以肯定,对方也觉得你不可理喻。这种感觉一定是相互的。

下午大家去购物,据说是乌兰巴托的市中心。广场上有一个披头士的塑像,但我浅薄的知识中,搜索不出披头士和蒙古的联系。我霸占着Tunga陪我买东西,还跑去很远的地方找Gobi牌羊毛店,一路上被其他人嘱咐,要尽快回来,一起搭车回去,但等我回去了,还是站在那里等别人等了很久。

晚上,是同学们眼中,这一程最重要的第二件事。文化交流文艺表演。我们几个大人在旁边看他们忙忙碌碌,进行最后时刻的彩排和准备。厕所里不知被谁,搞得像是被粪便炸弹轰炸过一样,马桶到处都是屎。我喝了太多马奶酒,肚子里翻江倒海。香港YMCA的社工Josiah撸起袖子进去,用了半个多小时,废了两桶纸,把厕所打扫干净。我看他的表情,能看到平静之下镇压着旺盛的怒火。用过之后回归原样,是所有人长大过程中必修的课。

原本计划6点开始的表演,八点半拉开帷幕。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,我们像是被魔术师安插在观众里的托儿一样,积极地配合着。除了我们,其他观众都是YMCA的外国志愿者,加上三五个本地大学生。等待的时候,有个女生在看Malcolm Gladwell的《David and Goliath》,我去强行和她搭讪,并推荐了几本书,然后就乖乖走开了。后来她为大家弹钢琴表演。

结束后,我们把桌椅物归原处,在我们强烈的要求下,去外面吃饭,顺便看夜景。蒙古合法饮酒的年龄是18岁,所以我们那一组只有我和BJ可以喝酒。他平时也会兼职打工,为的是交学费,顺便攒钱去旅游。我觉得这样很好,从“爸妈全给”到“全靠自己挣”,这中间有个过渡很必要。这次我没有问香港同学们兼职打工赚钱的想法。

晚上回到住处,我和几个男生还有社工聊到凌晨。我借着酒意,把我对他们的观察全都告诉了他们。褒贬皆有,鼓励为主。我一向觉得,好话要在背后说,而批评要在当面说。不管他们觉不觉得受用,日后见面的机会未必很多,我也就不那么介意了。

来之前,我就告诉自己,这次来蒙古,我要像蒙古人一样吃、一样喝、一样住、一行劳动。旅途即将结束,我认为,我合格了。 有遗憾吗?有。我没吃到烤全羊,也没喝到伏特加。下次补上。

我给太太寄的明信片上写着:“蒙古就像是海拉尔大陆,没有哥布林的海拉尔大陆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,我还会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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